和李世杰讲话,必须要对着他的耳朵,语速放慢,大声再大声。
听力受损,这是战争的残酷遗留——80年前的战场上,炮弹在李世杰身边炸开,随着年龄增长到103岁,他只能靠助听器接收对话。
过于复杂的句子是种障碍,但李世杰并不急躁,像面对经历过的其他困难一样,总能找到解法。
他将身子尽量侧向来访者,请对方再重复一遍问题。只要记得起来,就会条理清晰地捋出这辈子的经历:15岁参加革命,作为游击队队长抗击日军,在最前线的战壕边向敌军喊话,安全转移伤病员……危险每天都在。
谈到这些,他的语调会不由自主地上扬,自豪也坚决,仿佛又回到战火连天的日子里。在对阵中,他流过血,看到过牺牲,但最终活了下来。
“今天的好日子是无数人拿命换来的。”李世杰常常告诉子女,要牢记历史,报效祖国。他自己也是一样,从参加革命的那一刻起,便做好了奋斗一生的准备。
展开剩余91%103岁的抗战老兵李世杰。拍摄时,他坚持挺直腰板,展示军人精神。新京报记者 左琳 摄
“白天是老百姓,晚上是共产党”
在贵州生活了70多年,李世杰还是改不掉老家的习惯,钟爱面食,光听口音,也能知道他来自山东。
1938年5月,他的家乡菏泽被侵华日军攻占。日军频繁进村扫荡,人们见识了他们烧光、杀光、抢光的“三光”政策。
“(日军)抢劫、杀人,开着大汽车把老百姓的东西都抢了。”李世杰记得,日军从村里走的时候,还派兵赶着牛,牛背上驮着抢来的粮食。很多百姓实在没办法,只能求神拜佛,祈求平安。
那时李世杰只有十四五岁,大他十几岁的哥哥早年入党,是小学教员,也是当地的党支部书记,日军占领菏泽后,学校停办,哥哥便回到老家,帮父亲做农活。
他常给李世杰讲革命道理,还有红军长征的故事,这些又被李世杰说给玩伴们。
“大家都喜欢听。”李世杰说,久而久之,孩子们都入了党,凑在一起,商量的都是如何跟敌人作斗争。有次,日军带着糖果和纸烟,想要收买老百姓,李世杰就和伙伴们揭露他们的阴谋,日军见老百姓把东西都扔掉,只好气急败坏地离开。
李世杰讲述战斗故事。受访者供图
“我是小娃娃(的)头儿。”李世杰带着些许骄傲,他身高1.7米左右,动作灵活,脑筋也活。哥哥腿脚不好,外出联络的工作就落在他身上。游击队还没成立的时候,他就带着伙伴们往返在敌占区和抗日根据地通风报信,发现某个碉堡里日军少了、可能会去扫荡,他们就赶快通知老百姓把粮食藏起来,自己也躲起来。
送信大多在晚上,趁敌人休息,李世杰带着几个伙伴出发。夜色是最好的掩护,他们熟练地在壕沟里穿行,没有交通工具,就只凭双腿。有时李世杰一晚要跑20多里路,天还没亮就能回来。
“累啊。”李世杰感慨,但好在年轻,睡一觉就行了。肚子饿了,能吃上馒头,就更加满足。有时半夜送完信,娃娃们就躲在瓜棚或是壕沟里睡觉,休息时要趴在地上,这样目标小,敌人不容易发现。
白天,他们就像普通村民一样种地。“我们白天是老百姓,晚上是共产党。”李世杰说。
因为机灵,李世杰也常被派去侦查敌人活动。
在他所住的庄西头附近,日军修了座炮楼,还挖了一条几十里长的封锁沟,来往行人都要被严格检查,上级决定“拔掉”它,就把侦查任务交给李世杰。他和一位同伴很快便摸清了炮楼的人员、武器、结构以及附近的情况,但当时,敌军人数更多、武器装备也更先进,强攻少不了牺牲,上级希望能把炮楼里的二三十人分化(瓦解)一下,这样更好打。
李世杰接下了这个任务。他记得,修炮楼时有两个常和他玩的青年人,通过他们,李世杰想尽办法在伪军中结识了些可靠的人。他和同伴给这些人讲抗日的道理,分析利弊,等到进攻那日,伪军都清楚了八路军的政策,没有抵抗就举手投降了。这次进攻中,他们还缴获了一挺机枪、20多支步枪、上千发子弹和十多箱手榴弹,极大提高了战斗力。
这样提前瓦解敌军的情况还有许多。
在一次攻打日军据点前,李世杰再次接到任务,到伪军的驻地做思想工作。正巧他有个亲戚在骑兵连做班长,亲戚的朋友是连长,两个人都不想死心塌地为日军卖命,也想给自己留个出路,平时日军出去扫荡,他们就给八路军通风报信。
借着看亲戚的名头,李世杰拎了个西瓜,孤身一人进到敌军营地。据点里有3000多人,他把瓜分给那些士兵,把亲戚支走到一旁,告诉他八路军要攻打据点,并让他暗中做做工作,等到开战时,向天上开枪,避免伤亡。因为有内应的帮助,据点很快就被攻下。
“虽然疲劳,但也愉快。”李世杰见过日军的残暴,因此他不怕辛苦,为了任务,常常几天不回家,困了就睡在沟里。其他伙伴们的家长觉得他太“疯”,告诉自家孩子不要再和李世杰玩,但孩子们还是常常聚在一起,送信侦查。
即便已经103岁,李世杰的视力依然不错,可以自己剪指甲。新京报记者 左琳 摄
游击
人生进入后半场,李世杰还是会经常想起打仗的事。“时间久了,忘了一些,也记得一些。”只要提到抗日,李世杰必然会重复两个字:“游击”。
“敌人少,我们就把他们打回去,敌人多了,我们就撤退,这就是游击。”李世杰解释,主要也是因为日军人更多,武器也更先进,八路军要靠土枪跟钢枪拼,自然胜算很小,打游击也是一种策略。
1944年,菏泽南华一带的日伪据点基本被拔光,但几公里外,仍有日军时常外出扫荡,老百姓跑慢了,就会被抓去严刑拷打、罚作劳工。李世杰这些小兵从娃娃长成了青年,大家都不愿意在家继续待下去,迫切希望成立一支自卫武装。就这样,经过上级批准,“南华游击队”成立了,李世杰被任命为队长。
“当时我什么都不懂,赶快推辞。上级派来的同志反问我‘怎么不行’,他说八路军的官,就是为人民服务,保护人民,打击和消灭敌人。”李世杰牢牢记住了这句话,往后几年,无论他在哪里工作,最先想到并时刻践行的,也都是这句话。
李世杰始终保持艰苦奋斗的习惯,他把药盒留下,自己制作本子。受访者供图
李世杰起初之所以犹豫,倒不是怕死,只是和其他人一样,他要离开家、离开从小就生存的土地,有些难舍难分。他也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,自己走了,家里的活怎么办?父母不同意怎么办?敌人知道了抄家又怎么办?
在队员开始聚集的那几天,年轻人们只能尽力多帮家里做些活,互相鼓励:“为了打日本,眼前的小利益都要抛掉。”
起初队伍只有几十人,粮食、柴火都只能找村里借,没钱买蔬菜,就用小米和村民换,因为缺乏营养,战士们个个嘴上都起了疱。
但游击队一成立,大家就是“正规军”了。人人都有崭新的、灰蓝色的军装,李世杰格外爱惜这身衣服,穿烂了就自己缝补。等到供给跟上,队伍更加精神,战士们排着整齐的队形,到集市上宣传抗日,揭露敌人的罪行,大人、小孩都围在路旁看,尽管辛苦,战士们都情绪高涨。
打游击战,武器是个宝,可即便是队长,李世杰也没能有自己的配枪,战士们缺枪少弹,想要武器没法硬碰硬,只能智取。有时看到零星几个日军,就先打死一个,抢过一支枪,再利用对地形的熟悉钻到庄稼地,动作要快,这样敌人摸不清状况,也不敢贸然进去。
年轻时的李世杰(左一)。受访者供图
从土枪到手枪、机枪,靠着战场缴获,游击队的力量跟着壮大,逐渐增加到上百人,危险却分毫不减。在一次战斗中,李世杰被两个敌人追击,他跳进沟里,连打三枪,敌人才返回去,他向前多走几步,才发现有战士腿断了。
有次攻打日军的炮楼失利,一位战友当场被抓,被日本人把头割下来,放在城楼上。这种残酷让李世杰来不及考虑别的,只想着把眼前的事情做好。
他偶尔会想家。
“我是不敢回(家),生怕被敌人知道,家人也跟着遭殃。”他也有其他考虑:“我是队长,带着一班人出来,要是自己想家跑了,其他人怎么办呢?所以我说,我不想家。”
“打”“跑”“追”,这三个词反反复复填满了那些年。李世杰记得, “子弹像刮风一样,‘呼呼’冲过来。”不想打了也没办法,日军追来,要么跑,要么还击。
伤疤
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1945年8月15日,日军无条件投降,但在菏泽的残余汉奸势力不甘心失败,还在抵抗。1945年10月上旬,游击队接到命令,要配合主力部队进攻。
“大家都高兴得跳起来,是该向他们清算、讨还血债了。大家恨不得一下子冲进城去。”李世杰在回忆录中提到,本想战争结束后好好休息几天,没想到城边都没沾到,就被整编西进参加邯郸战役。
在解放战争中,李世杰劝降敌军的工作依然出色。
他捡了铁皮围成喇叭筒,每天带着指导员和战士冲对面喊话投降:“我们优待俘虏,你们都有父母,想想他们。我们会把你们送回父母身边,跟着我们也有饭吃。”
有时战士们要参战,他就自己在前线深沟里喊。有一天他正喊着,几百敌军突然“轰”地一下把他围在中间。“我以为是来抓我的,心想这下子可完了。”李世杰露出笑容:“结果他们问‘有饭没有’。一听这个,我又不怕了。他们是来投降的。”因为这件事,李世杰获得团二等功一次。
李世杰的各类证件。新京报记者 左琳 摄
行军作战十余年,李世杰吃过太多苦。
为了安全转移伤病员,他挨家挨户恳求借住、等在路旁拦车、把每位伤病员的信息查清楚,直到后方医院接收救治。他从北方被调去贵州剿匪,徒步约2500公里,因为是急行军,他和战友经常几天几夜不睡觉,南方多雨多山路,他们身上湿答答的,都是烂泥巴,疲乏到站着就能睡着。到了剿匪一线,他的战友就在眼前牺牲——那是位老八路,倒在胜利到来之前。
他自己也被子弹射伤脖子,无法再继续战斗。
多年的战火揉成一块拳头大的疤,印在李世杰的左小腿上。周边已经乌黑,随时都可能发痒发红,长出包、流出脓水,只能反复擦药。
早年的物件、获得的勋章都丢了,只剩这一处能证明他曾经战斗过——1944年,他和战友在黄河南岸与日军作战——河南侧是敌占区,河北侧是安全地带,只要过了河,大家就安全了。眼看就要坐上船,李世杰突然被扫射的子弹击中,鲜血直流,战友背着他向北跑,这才捡回一条命。
抗日战争期间,李世杰小腿上留下的伤疤。新京报记者 左琳 摄
年轻的时候,李世杰跟谁都没提过这处伤,直到90多岁体质变弱,忍受不住,才被家人发现。
“我们之前只知道爸爸打过游击,了解根本不多,他很低调,从来不讲这些。”二女儿李萍直到退休后才知道父亲的战斗故事,小时候,父母都很忙碌,下班很晚、经常出差,也很少回家;长大了,自己和兄弟姐妹也忙起来,没时间坐下听。
但他们能感受到父亲身上的军人气质。
1952年转业后,李世杰留在贵州惠水县工作,任区长、区委书记等职。征兵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。其他地区征兵困难,但到了李世杰这里,老百姓们都积极参与。妻子也是那时被他的亲和吸引:“老百姓对他评价都很高,讲他平易近人。我也觉得他人好,跟着他很安全。”
李世杰平时总挂着笑脸和别人打招呼,无论对方贫富、身份高低。儿女们童年印象最深的,就是做副校长的父亲常常带着不同朋友回家小坐,吃些便饭,宾客里有教授,也有厨房的工人,他们聊工作、聊家庭,十分亲近。
家人们从没见过他跟谁红过脸,即便到了103岁,真诚待人的准则依然不容挑战,他坚持陪伴来客,不肯回屋休息,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,即便热得不停擦汗,也要戴起帽子,以示正式和尊重。每隔一阵,他就指指西瓜和茶杯,请人喝口水休息一下,这样才能放心。
2008年“5·12汶川地震”后,李世杰捐出1000元用于支援救灾工作。新京报记者 左琳 摄
现在只要有空,儿女们就围在一起,听父亲讲过往。
在他们眼里,父亲很聪明,自己学会了射击、骑马、开车;动手能力极强,锄头把不够长,可以自己接,担心小偷进门,就设计了机关锁,外人怎样都打不开;尽管上过战场,但依然心软,不忍心小鸡被吃掉,便把它们圈养在楼后空地;2008年“5·12汶川地震”后,他主动捐出1000块,那是他一个月的工资。
他爱干净,极其节约,空调和灯不允许全屋开,妻子掉口饭,他也要捡起来。拐杖是外面买的,他自己缠了一层布条,时间一长,布条磨破了,就自己修修补补再继续用。因为身体原因,李世杰长期服药,家里攒了不少药盒,他把药盒拆开,刮掉表面的文字说明,裁剪、修整后摞在一起,穿针引线缝住一边,做成小本子,分给孩子们。
如今,李世杰身体依然不错,自己剪指甲时干脆利落,侍弄了几株来自家乡的牡丹,前几年还能自己走楼梯上下,除草、浇水也熟练。有次,他摔倒磕到了头,眼睛肿了,去医院缝针,一个星期后就痊愈,直到2023年感染了新冠肺炎,才改变了过往的作息,睡眠变多,外出变少。
遭遇过政治风波,也被病痛折磨,但没什么能打倒他。面对困难,他都笑呵呵地迎接——因为经历过真正的危险、残酷和伤痛,在李世杰这里,战争过后所有的苦,便都可以承受了。
新京报记者 左琳
编辑 彭冲 校对 赵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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